美国选民的投票,关乎国家存亡了?
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
美东时间11月6日下午4时许,美国现任副总统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正式承认在今年美国大选中败选,并承诺帮助共和党当选总统特朗普,以和平的方式完成权力交接。
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母校霍华德大学发表讲话时,哈里斯告诉支持者,尽管她承认败选,但不会对引发这次竞选的斗争认输。“为自由、机会、公平和所有人的尊严而斗争,为我们国家的核心理想而斗争,为反映美国最佳状态的理想而斗争,这是我永远不会放弃的斗争。”
截至北京时间11月8日中午,据美联社测算,特朗普已获得295张选举人票,超过270张的胜选门槛,而哈里斯获得了226张选举人票。
在竞选阶段,哈里斯曾称特朗普是个历史异类,无法代表美国。特朗普则在宣布胜选时誓言要“治愈”这个国家、修复边境、繁荣经济。
哈佛大学美国史教授、《纽约客》杂志特约撰稿人吉尔·莱波雷在大选前接受了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的专访。她表示,特朗普及其持久的影响力在美国历史上没有先例。
在这个选举周期,莱波雷观察到,两党的政治言论变得“越来越疯狂”,将选民的选择上升到关乎国家存亡的高度,这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社会在意识和情感上的分裂。但她指出,美国社会陷入极度两极分化,“线索远早于特朗普”。
基于历史经验,莱波雷相信美国可以弥合分歧,“这需要政治家拿出真正的领导力”。但她亦坦言,自己尚未在如今的两党政治家身上看到这种领导力。
莱波雷所著的《分裂的共识:一部全新的美国史》最近在。这本书从1492年开始写起,一直讲到2016年特朗普当选,对美国的“建国理想”进行了全面的审视,并为美国今天“何以如此”提供了解释。在这本书里,莱波雷谈论了一些厚重的问题:代议制政府的理念从何而来?资本主义如何在美国历史中体现?技术变革在政治变革中扮演什么角色?社会运动如何促进民主理念?
作者:吉尔·莱波雷
出版社:新星出版社
“我的目标是写一本读起来像小说一样有趣的书,因此我通常通过人物来呈现思想的变迁。从史海中翻找出一些鲜为人知的普通人,了解他们的生活经历,通过他们的故事来书写这些思想和理念。”莱波雷表示。
美国的历史有一点像双股绳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在《分裂的共识:一部全新的美国史》之前,你书写的大多是微观历史,打捞历史中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没有被重视的普通人。这本书是一个转变,从哥伦布的航行写到特朗普在2016年获胜。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?
吉尔·莱波雷:在我教授美国历史的这二三十年间,一直没有一本书试图总结最新的学术研究精华,对美国的过去进行叙述和解释。正因为这样,在美国,以怀旧情绪看历史的人之间存在相当大的分歧。
特朗普在2016年提出的竞选口号“让美国再次伟大”,这其实是一种历史论点。它的潜台词是美国应该是伟大的、曾经是伟大的、可以再次变得伟大,但目前却不那么伟大。这是一种历史解释,而且是一种真正能引起他的支持者共鸣的解释。
作为一名历史学家,我对历史的看法很不一样。但我意识到,确实没有一本大部头著作试图提供一个更复杂的版本。美国政治已经朝这个方向发展很长时间了,并深受其累,美国所有的政治辩论都缺乏历史视角。
在特朗普宣布竞选总统之前,我就在写这本书了。我大概在2013年开始准备这本书,整个写作过程持续了三到四年。我一直计划以2009年奥巴马就职典礼作为本书的结尾,对于一本探讨种族和种族敌意的历史书来说,这是个绝佳的结束。当我就要完成这本书时,特朗普当选了。这是美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,所以我添加了一些内容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这本书最后以特朗普入主白宫作结,与你先前的构思相去甚远。当时你需要对书的叙述作出调整,来为“特朗普时代”的到来做铺垫吗?还是说特朗普很自然地融入你的书写中?
吉尔·莱波雷:特朗普就像奥巴马一样自然地融入其中,推动两人当选的都是同一段历史。美国的历史有一点像双股绳,有自由主义的力量在推动权利和平等的扩展,与此同时,不宽容和压制的力量也在持续乃至强化。这个国家非常地分裂,而这种情况已经酝酿很久了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有这样一种说法,除了内战时期,美国从未像现在这样分裂过,那些政客跨越党派界限达成协议,两党选民尽管在政策上有分歧但仍能和睦相处的日子,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你怎么看这种说法?
吉尔·莱波雷:南北战争期间,75万美国人在战火中丧生。从数量上看,那时的分裂更为严重。
有政治学研究指出,自1965年以来,极化趋势一直在加剧。但我认为政治学家对早几十年的极化数据太过信任,关于两极分化的历史数据质量并不高。在1965年的《投票权法案》之前,很多非洲裔选民无法投票。因此在那之前,在对政治极化进行测量时,非洲裔选民通常被排除在外。如果你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有一个真正准确的测量,你会发现当时是非常分裂的。
回到现在,这个国家在情感上极度两极分化。但我也认为,这个国家是有可能摆脱这种状况的。这需要一些真正的领导力,我现在还看不到这种领导力。但这种状况不会是永久的,这感觉就像一场噩梦,但我们总有一天会醒来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如今美国的两极分化与从前有何不同,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?
吉尔·莱波雷:我认为这个国家变得分裂,是因为“政治顾问”把很多社会议题转化为了情感议题,比如枪支和堕胎这两大问题。这两个议题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就像是生死攸关的问题。如果你是左派,堕胎意味着自由,枪支意味着谋杀。如果你是右派,枪支意味着自由,堕胎意味着谋杀。
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,“政治顾问”利用这两个问题来划分选民。如今的性别差异,比如女性更倾向于投票给民主党,而男性更倾向于投票给共和党,就是这种划分长期影响下的结果。“政治顾问”们本质上做的是构建了一个只有枪支和堕胎两个大问题的美国,就好像不存在普通的政治问题一样,比如我们的移民政策应该是什么?最佳的资本利得税率是多少?或者我们应该接纳波多黎各成为州吗?一切都变成了要么是谋杀,要么是自由。这种方式非常有效地划分了政党,将人们推向了政党的意识形态两极,让人们觉得你必须投票。就好像如果对方赢得这场辩论,自己就会死。
在这次选举中,你会看到这种情况达到了最荒谬的高度。特朗普会说,如果民主党赢了,就再也不会有选举了,国家就会完蛋。一直以来,拜登也是这么说特朗普的。哈里斯说得没有那么多,但也有像是特朗普会终结民主、这是美国的终结之类的表述。政治言论变得越来越疯狂,仿佛你在选票上的选择关乎国家是继续存在还是灭亡。在我看来,特朗普是一个可恶的、糟糕的人,但我更想说的是,(事态会变成这样)线索远早于特朗普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那么,特朗普和特朗普主义是美国政治史上的反常现象,还是某些历史趋势的延续?
吉尔·莱波雷:当特朗普第一次赢得选举成为总统时,历史学家们常常被媒体问到这样的问题——特朗普像谁?他的这一套来自哪里?有的会说,特朗普有点像乔治·华莱士(前阿拉巴马州州长,白人至上主义者);有的说,他有点像查尔斯·林德伯格(美国飞行员和社会活动家,在二战初期反对美国向英国提供援助);还有的说,他有点像“马戏之王”P.T.巴纳姆(19世纪的美国娱乐巨擘,擅长以欺骗夸大的方式营销)。回顾美国历史,你会在不同的人身上找到一些特朗普式的特征,也许他是这些特征的集合体。
但在我看来,特朗普是独一无二的。在美国历史上没有真正的先例可以比拟特朗普以及他的持久影响力。特朗普在2020年败选后卷土重来,让许多人感到惊讶。如今,我们看到媒体正在比较,2024年的特朗普与2016年的特朗普有何不同。他已然成为自己的先例。
选举人团制度就像一个定时炸弹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每逢选举来临,媒体上就会充斥大量民调。你在书中“机器”这一部分对这种现象作出了批评。能不能展开谈一谈你对民调的看法?
吉尔·莱波雷:美国的民意调查起始于20世纪30年代。一个名叫乔治·盖洛普的人对测量公众舆论很感兴趣。他认为,让政治家在选举开始前了解选民的想法会很有用。他设计了一些测量方法,并在一个名为“美国有话说”(America Speaks)的报纸专栏上,报告公民意见调查结果。
但人们不相信盖洛普报告的准确性,因此他为了证明自己准确地测量了舆论、让人们看到其工作的意义,在20世纪40年代开始询问人们打算如何投票,以预测选举结果。实际上盖洛普对预测选举并不感兴趣,只是想推销自己的报纸专栏,但人们喜欢选举预测,这就成了一个独立的行业。
事实上,你越开展民调并报告调查结果,你越是在推动意见,而不是记录意见。我们在进行的,其实是一种“推动式民调”,这是美国生活中一种相当危险的力量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有政治学家认为,这次大选的走向,取决于摇摆州、摇摆县几十万选民的选择。这也再次激起了有关选举人团制度的讨论。你怎么看?
吉尔·莱波雷:选举人团存在有其历史原因,但如今已经不再适用了。它太古怪了,我想大多数美国人甚至不了解它是如何运作的。我相信美国没有选举人团制度会更好,但很难想象哪一方有必要的政治意愿来结束它。
选举人团是1787年宪法中美国人最频繁修改和试图改变的部分。废除选举人团的努力,从1803年左右就开始了。这一制度很难被废除,因为在任何特定时期从中受益的人都会从中阻拦。
在20世纪60年代,我们一度有可能废除这一制度。当时一项修正案在众议院获得通过,但最后在参议院因几票之差未能过关。那时候有八成的美国人想要废除选举人团,这是因为考虑到人口增长和分布,选民选举一位总统但选举人团选出另一位的可能性逐渐增加。所以人们说,选举人团制度就像一个定时炸弹,我们必须摆脱它,因为最终在某个时候,当总统由选举人团选出而不是由选民选出时,人们会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。
自2000年以来,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。2016年特朗普就是这么当选的,他输掉了普选,但赢得了选举人团。这种情况今后发生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大。
作者:陈佳琳
编辑:徐方清
运营编辑:肖冉